空氣凝固了幾刻鐘，姜綺羅才合上嘴巴。她輕輕嗓子，小聲重覆道：“源公子……曾經向我求親？”姜小姐究竟和多少人談過婚論過嫁？

源銘瞪著她道：“別自作多情！是我爹自作主張，替我求親！還不是看在我們同為織染大戶，結盟後能一統北方？”

“好好好，不是你……”姜綺羅順著他的意思說話，可還是很困惑，小心地說道：“可是我只訂過一次婚，並非源公子……”

源銘重重拍桌：“不錯！你爹居然回絕了我家的求婚！就為了一個讀過兩本破書的窮酸！”

他說的肯定是趙懷遠趙府尹了。姜老爺一直希望能通過和書香世家的聯姻提升姜家的地位，為這個目的，源公子再富有再前途無量，也是不如窮酸的趙家。

姜綺羅苦笑道：“不知道這事會不會讓源公子稍解憤怒，其實，我最後也沒嫁給那位書生公子。”

源銘的眼刀斜飛過來，完全不掩飾輕蔑和憤怒：“你愛嫁誰嫁誰，與我何幹？我氣的是你們姜家居然敢回絕我！莫非是嫌我們源家配不上你們京城人？”

鬥室甚小，寥寥幾間擺設十分幽靜，他的咆哮在屋子裏回蕩，簡直有種張飛喝斷橋梁水倒流的感覺。

而且源銘的思路可以說是很清奇，他顯然不在乎與姜綺羅的婚姻，可是又不許姜綺羅回絕他的求親，搞得姜綺羅覺得兩頭受堵，想道歉都想不出可說的。

源銘發了一頓脾氣，心裏痛快了些，長長地出了口氣：“算了，我昨天雖然是受了蒙蔽，可是幫你的布奪得榜眼也算是給姜老爺好看了，往後人們都會說他推出那幾款布是偽作。”

他笑起來，笑容像是一把小刀，問姜綺羅道：“你想知道冰蠶的養法？”

姜綺羅已經不敢再提這件事，忙說道：“那定然是源公子家的秘密，我不敢探聽。”

源銘一揮手：“不就是幾條蠶的來歷嘛。去年入夏的時候，我帶著十幾個跟班進了祁連山。冰蠶的卵都在土地下埋著，是找不到的，只有到了夏天能看到他們化成的飛蛾，看到雌蛾產卵，就悄悄地等著，那些卵會粘程一團落到地上。直到這時才能去撿，不然被冰蠶蛾要一口，人就中毒而亡了。”

源銘說話雖然很刻薄，講故事還是挺吸引人的，他講了一行人如何山谷挨著山谷去尋找冰蠶蛾的蹤跡，如何風餐，如何露宿，如何在山洪暴發的時候僥幸脫險……

阿金雖然也養蠶，但她家的蠶寶寶可沒有這麽得來不易。她聽得很入神，漸漸不再局促，最後還和源銘探討起來：“說起育蠶，氣候可是很重要的。公子，你把冰蠶從山中挪到你家，屋子太熱怎麽辦？沒有吃得慣的桑葉怎麽辦？”

阿金問這個問題證明她是懂行的，源銘終於正眼看她了：“早在幾十年前我家就有馴養冰蠶的念頭，所以挖了個幾丈深的地窖，常年冷如寒冬。至於葉子，現在還是用快馬從山裏送來，等我們培植的新桑樹長成，就不必勞民傷財了。”

嘖嘖，這冰蠶寶寶是楊貴妃的待遇啊。

不過姜綺羅對源銘公子心服口服了，祁連山茫茫百裏，他能找到幾只小蛾子，不可不謂智勇雙全。甚至連他那股傲勁兒，姜綺羅都覺得合理了許多。

阿金替源銘擔心：“公子，你把找到冰蠶寶寶的事情都說出來了，不怕別人也去找，將來和你們搶生意嗎？”

源銘伸開雙臂，大敞胸懷：“他們盡管去找。多一個人找到，說不定還是更好的蠶種呢。”

阿金明白他說得道理，野蠶變為家蠶，總會有些變化，有時候會反而吐不出好絲了，這種變化甚至可能發生在養了許多年之後。所以多一個采集冰蠶就多一份得到好蠶種的可能。

道理雖如此，源公子如此毫不在意別人的競爭，還是不太像生意人。

源銘仿佛有看穿人心之能，瞥了姜綺羅和阿金一眼就知道她們的心聲，他笑了一聲：“我不僅不介意別人去山裏找，要是有人跟我要蠶種、買蠶絲，我都無不歡迎。”

姜綺羅終於忍不住了：“這樣盤雕綾就失去了獨步天下的依憑啊。”

源銘看著她，問道：“你可知我源家的店鋪名叫什麽？”

昨日那些商人談話裏提及過，姜綺羅答道：“貴店叫無寒齋……”她才說完，已經隱約明白。於是擡頭看著源銘那張傲岸的臉龐，還是不太相信。

源銘問道：“你可知店名的來歷？”

阿金搶先猜了一回：“因為你們的布很厚實，穿上就不會冷啦！”

源銘噗地笑了一聲，算是他第一次露出不含嘲諷的笑。不過他立刻正色，帶著點挑釁意味地看姜綺羅，端看她給個什麽答案。

姜綺羅緩緩道：“白樂天有首《新制布裘》，最後說道‘穩暖皆如我,天下無寒人’。其實這和杜甫‘安得廣廈千萬間’的豪言相似了。”

源銘隨著她的朗誦而點頭，最終卻沒有什麽讚許之色：“呵呵，看來你和窮酸讀書人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。我沒娶到你，真是祖宗積德。”

他居然記恨此事到入骨的地步，姜綺羅也是不得不服。

源銘擠兌姜綺羅只是捎帶手，他的重點還在“無寒齋”的名字上：“源家老祖宗初創家業時，想的可不是賺錢，只是做些好布，用個實惠的價錢賣出，讓天下人禦寒。不過時至今日，我爹，我叔伯，我舅舅們，兄長和堂兄弟，他們大概全都不記得這三個字的意思了。要是冰蠶經過馴養能在各地生存，我家的牌匾多少還名副其實一些。”

姜綺羅不由自主挺直腰桿聽著：莫非他真是為了蒼生而不計家族利益？

他說話總有股戲謔的感覺，但姜綺羅卻肅然起敬。她踏足織染一行，為得不過是三餐溫飽，如今是為了與姜老爺爭鋒。她幾時想過，手中的絲、布、染料承載著如此深遠的意義？

她離席，向源銘盈盈下拜：“多謝公子今日為我講這一刻，姜綺羅醍醐灌頂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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